“走进798:吴冠中2007新作展”共展出吴冠中近一年来创作的作品50件。已是耄耋之年的吴冠中依然充满创作的激情和生命的活力,虽“心搏渐衰,情依旧,思量往事,憧憬未灭”。2004年他完成自传《我负丹青》,2005——2007三年中,他每年都有百余幅新作问世,画外文思,画里阴晴,笔耕不辍。
如果我们不特别声明这些作品是吴冠中89岁所为,我们绝不会把这些作品和一个老人联系在一起,更不会从作品中看出一个画家因为老迈而心力不足。甚至相反,这些作品所折射出的完全是一个充满创造活力的生命个体,一种对生活依然保持着高度敏感的艺术家的真性情。
在改革开放前的30年中,吴冠中曾长期处于逆境,社会大环境加于他的种种苦难,使他倍感挫折与艰辛。但也正是这样的经历,历练了他的筋骨,也成就了他的艺术。历尽沧桑为他晚年的“反刍”提供了绝佳的原料。于是,“沧桑入画”,便成为他晚年作品的基本主题。
《汉字田园》是吴冠中近年新辟出的一块“自留地”、“试验田”。他有感于书法的陈陈相因,开始研究汉字的构成与美感,揣摩文字的内涵与间架结构之间的关联与“情脉”,尝试从汉字的构架中发掘出文字本身所具有的美。他写的每幅字都是他自己的“画思文心”,都力求表达出一种特定的语境,使字的内涵通过字的体态和身段显现出来,将作为符号的汉字直接导向象征化的视觉表达,这对于那些一味风格化的、千篇一律的书法无疑是一种冲击,而且,这样一种立足于文字而非书法的思路和探索无疑是具有开拓意义的。
吴冠中的新作,无论画的是什么,无论具象还是抽象,都是有感而发,都是艺术家进入生命晚境的精神写照。随着年龄的增长,体力渐衰是任何人都无法抗拒的。所以,在新作中,我们看不到大画,也看不到油画了。但在这些尺幅不大的作品中,我们依然能感受到一种强劲勃发的内在张力。尺幅虽小,境界不小。像《花篮》、《欢乐的梦》、《寻觅》、《苏醒》、《花非花》、《形变》、《天界》、《异化》、《天外来客》等等,这些作品都在50厘米左右,但作品所传达出的信息的丰富性和艺术的完整性都是一流的。特别是,每幅作品都有独特的构思和表现,相互之间绝不雷同。一些比较大的作品如《魂兮归来》、《落红》、《彩珠闲抛》等,虽然画得比较抽象,但也都有各自的生活依据和情感依托,绝非纯形式的凭空杜撰。正因为如此,每幅作品都不能相互取代。甚至它们之间所表现的艺术意境反差很大,如《秋声赋》画得是那样清新、简约、明快,斑斓的色彩鸣奏着天籁之声,表达的是陆游“红树间疏黄的诗境。而在《红袍诗祭》中,画家则通过浓重强烈的色彩对比,以抽象的色带回闪到青年时代的疯狂与浪漫。
吴冠中作画从没有固定的程式和章法,画面如何结构,全靠特定情感的驱使。不像我们常看到的那些程式化的山水花鸟,看十张二十张和看一张没有多大区别。吴冠中几十年东寻西找,画遍大江南北,海内海外,有极其丰厚的视觉素材的积累。现在年事已高,不便出行了,便以“老牛反刍”的方式,在咀嚼人生的况味中辟出艺术新境。他的每幅画无不在表达他对生命的慨叹、不屈、无奈、抗争,有对悠悠往事的回首,更有对有限未来的热望和憧憬。正是这种种新的生命感悟和生存体验,使他的新作迈入了一种新的人生境界。这种新的人生境界,就是如他所说的“霜叶吐血红”,“夕阳山外山”的境界。在吴冠中这些不断用心血生成的作品中,我们看到的是“走向遥远”的老人那“清晰的背影”,看到的是晚照中的夕阳,看到的是山外有山——一条望不尽的天涯路!
即使撇开吴冠中的作品不谈,仅以其在89岁高龄走进798举办新作展这件事情本身而言,也足以令我辈震惊与感叹。此举不仅证明这位让人尊敬的老艺术家所具有的心胸和创造活力,还表明他所秉持的艺术态度。以他的德高望重和艺术地位,他本可以在任何一个堂皇一流的美术馆举办展览。798是在近几年才自发形成的一个以画廊为主体的艺术社区,虽然处在中国艺术的体制之外,但却是最能显现中国当代艺术活力的地方。作为非官方、非中心、非主流的798,为那些官方化、衙门化的美术机构不屑一顾的798,它的魅力正在于它的民间性和边缘性。而真正优秀的艺术家正是来自边缘、来自民间的。曾被邀请到大英博物馆办展的吴冠中愿与非官方、非中心、非主流的798为伍,表明他对现有艺术体制所持的态度。开放而又充满活力的798,是这个时代的象征,也是吴冠中最看重的东西。这与他去年以来发表的一系列受到质疑的言论是完全一致的。事实上,从改革开放之初到现在,吴冠中就从来没有平静地生活过。他的叛逆精神总是让他处在风口浪尖上倍受争议。总是让他不能安分守己,总是让他惹是生非,从而也总是让他腹背受敌,不得不像鲁迅那样“横站”。但是,多少年过去了,他却在风风雨雨、是是非非、恩恩怨怨中依然故我,从不妥协,也从无反悔之意。
走进798,就是走进民间。吴冠中既无高贵血统,也非书香门第。他本就来自民间,他就是一个平民艺术家。他从宜兴一个水乡的农家子弟一步步走到今天,一张画可以卖到到上千万,但他依然住在平民小区,依然过着平民生活。他一天的消费和一个普通市民没有多大差别,钱对他没有意义。灯红酒绿、纸醉金迷、穷奢极欲的生活与他无缘;蝇营狗苟、拉帮结派、投靠政要的行为更为他所不齿。他一心只在艺术的创造,吐真言,诉真情,说自己想说的话,画自己想画的画。在这个意义上,吴冠中的晚年是幸福的。从他的艺术中,不时散发出幽幽“晚香”。 “天意怜幽草,人间重晚晴。”正是这“晚晴”染红了枫叶,染红了天边,为他自己创造出一个霞光璀璨的“晚境”。
如果我们将二十世纪中国的艺术与以往任何一个时代的艺术相比,就不难发现,“融合”是这个世纪最显著的特征。二十世纪以前,中国的画家是在一个相对封闭的时空中成长与成熟的。从未面对过如今天我们面对的问题,也从未有过如我们今天这样的迷茫、困惑。那时的画家相对单纯,他们的思维是承传式的,单向度的,没有那么多的艺术样式作为参照,也不需要参照。进入二十世纪以后就不同了,文化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,异质文化的入侵或曰主动迎进,使我们再难回到那个原有的传统中去。面对世界潮流,再强大的文化抵抗也会付之东流。于是,与异质文化的“融合”便成为二十世纪中国艺术的必然选择。也因为如此,真正能够代表这个世纪的艺术家,也必然是那些在东西融合中最富有建树、最具有成果的艺术家,是那些能以“兼容”的胸怀来回应时代潮流的艺术家。吴冠中深知他在艺术的这一转折关头所处的位置和承担的历史使命,所以他在油彩与墨彩之间往返穿梭,“水陆兼程”,从而成为二十世纪中国艺术走向现代的领军人物,在中西融合的道路上,成为最具开拓精神和创造活力的艺术家。
今天,走进798的吴冠中,其开拓精神和创造活力再一次得到验证。
2008除夕于北京京北上苑